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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28日 的存档

梁晓声的《知青》现在正遭围攻,为了向当权者献媚而拍出这样一部罔顾历史粉饰太平的东西来,令很多经历过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的人感到愤愤不平——无法原谅那场曾经吞噬了自己宝贵青春并留下悲惨噩梦的罪恶运动现在以一种欢天喜地鼓舞人心的形式呈现在屏幕上,歪曲事实、欺骗年轻人。到现在为止,我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观众受到这部电视剧的影响和蒙蔽,以为当时的一切真的那么美好,我只希望有一部分年轻人能问一问身边参与过那场运动的老人,探寻一下真相到底是什么,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比真相更难得更珍贵的了。
在临产前的20天,妈妈从合肥赶到北京来照顾我,在这段能撇开爸爸母女单独相处的日子里,妈妈跟我讲了很多很多她的小秘密,其中最令我唏嘘的就是她的知青岁月。
事情还是得从妈妈的身世开始讲起。我的外公是国民党党员,日据时期当过乡长,所以家庭成分非常糟糕,不过我的外公外婆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在文革前就相继去世了,留下我的舅舅阿姨们,坐牢的坐牢,戴帽的戴帽,我妈妈在家最小,被姨外婆收养,那一年她才九岁,一下子从小公主变成了灰姑娘。
真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姨外公也是国民党,姨外婆是教师,家里养了三个孩子,实在负担不起送出去一个,以为能松口气结果又多了妈妈这张嘴,紧接着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日子必然不好过。但他们和舅舅们还是撑着让妈妈读完了初中,毕业之后文革开始,妈妈就轰轰烈烈地被送去下乡接受改造了。
当然以上都是我和弟弟以前就清楚的大背景,这一次,我听到的是细节。
细节是什么呢,是妈妈的爱情。
妈妈在上小学的时候,和学校的两个男生要好,其中一个男生,被公认为是妈妈未来的真命天子,因为两家的大人都是好友,所以也很鼓励两个小朋友来往。三个小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耍。天子男的妈妈经常在家里做甜酒打鸡蛋给我妈妈吃,那是我妈妈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在妈妈成了孤儿之后,三个人的关系更加密切,出于同情,天子男和他一家人都对妈妈关爱备至。
有一次,妈妈说,大概是儿童节吧,担任文艺委员的妈妈要组织班上的同学参加学校的合唱比赛,大合唱要穿统一的服装,那个时候穷,不可能为了一次演出家长就会为孩子掏钱买一套衣服,都是到处借来穿,演出结束后再还回去。一个班参加合唱的有30个人,一半以上的人没有要求的白衬衣红裤子,妈妈自己也没有,正想着要放弃这次的比赛呢,天子男居然带着几个同学抱着大堆衣服来了,原来是这个男孩带领他们跑遍全镇,一家家地挨个敲门借来的衣服。
我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睛湿了,和这个桥段相比,山楂树什么的都弱爆了。我要是遇到这样的男纸,一百遍都嫁了。
后来,这个天子男哥哥因为家庭成分好,顺利入伍参了军,去了某个城市当了技术兵,还成为部队重点提拔和培养的对象。
而妈妈则去了乡下当了一枚知青。
穿破烂的衣服,没有鞋穿,早起晚睡劳作不息,吃不饱吃不好,等等等等,肉体上的辛苦对妈妈来讲都是浮云而已。妈妈不是一个怕吃苦的人,但是却很容易被精神负担击垮。
那时,天子男哥哥每个星期都会给妈妈写信,从遥远的陌生的城市,告诉妈妈他在部队里每天都干了什么,询问妈妈过的怎么样,妈妈说她始终记得他在信里说:“妹妹,我就像一个井底之蛙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看到的全都是奇异的东西,我真想让你也来这里……”妈妈说,如果她在信里回“好啊,我也好奇呢”——这样的话,天子男就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妈妈过去。
但是妈妈没有,她十分谨慎地和天子男保持着礼貌与克制的距离。有时候一个月回一封信,有时候两个月才回一封。我问妈妈为什么这样,“难道你不喜欢他吗?”
“喜欢呀。”妈妈说,她淡淡吐出这三个字,但是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越是喜欢,就越不能害了人家!”妈妈说。那个时候部队对军人的婚姻政审是很严格的,天子男正处在青云直上的时候。镇上曾经有军人因为和家庭成分不好的女青年恋爱而被部队刷回老家,落魄地生活着,并开始打老婆。妈妈不愿让自己因身份不好受到的歧视最后也落在天子男的身上,就渐渐断了和天子男的联系。
但是不多久,曾经一起的儿时玩伴,也就是另一枚男同学开始莫名其妙地老去找妈妈,村里有传言说他们在恋爱。妈妈觉得这样影响不好,就叫这个男同学以后不要来,结果出人意料的是,这枚男同学说不是他自己要来的,是天子男叮嘱他要他来探望妈妈的,还要写信向天子男汇报妈妈的状况。
我相信妈妈那时一定是哭了很久才最终答应村里一名大嫂的建议,去和村长姐姐的儿子相亲。大嫂带着妈妈走了很远的路到村长的姐姐家,见了面之后大嫂一定要妈妈吃了晚饭再走,吃完晚饭后,大嫂又说天太黑了,一定要妈妈临时在村长姐姐家住一晚再走,聪明的妈妈嗅到了不一般的气氛,牛一般地发起犟来,一个人光着脚冲进了茫茫夜色中,连夜穿过一片坟地回到自己住处。
过后,妈妈才辗转听说,那家人,真的是盘算好要让自己的儿子就在那一个晚上把“那个女知青”给直接睡掉的。很多女知青就这样在被睡掉之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留在了农村,生儿育女一辈子。
再后来,妈妈再也不敢去相亲。幸运的是被打成右派的二舅摘了帽,他想尽办法帮妈妈回城,在一家副食品店站柜台。但无论妈妈的地址如何更换,天子男总能把信寄到妈妈手中,妈妈也是依旧一封都不回。那个时候,妈妈并不知道文革还有结束的一天,回了城之后她只有更加的小心,不能让舅舅的心血付之东流,因为在副食品店站柜台是令很多人眼红的工作。
但是有一天,天子男突然出现在妈妈的柜台前令妈妈吓了一跳。他穿着军装,英俊威武,店里的女孩子都羡慕地看着妈妈(这一句是我想象的,因为如果我在,会羡慕地看着她。)他高兴地告诉妈妈,他升连长了,他要调到杭州去了,杭州离家近,他以后就能常常来看妈妈了。他带了一块海鸥女表来送给妈妈,这在当时就是求婚的信号,手表非常非常的昂贵,非高帅福买不起。
但是那个时候的妈妈,已经快要和我爸爸结婚了。(泪)
文革,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才宣告结束,但是在1981年,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因为批评毛“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有巴不得刘胡兰死的嫌疑,而被一大群小朋友指责围攻,并煞有介事地说我对毛不敬所以爹妈即将遭到枪决,害得我惴惴不安做了好几天噩梦,并在三年级之前没有一个朋友,可见文革之余毒,连幼小的孩童都没有放过。
后来,妈妈说,天子男也在杭州结了婚,生了小孩,当了官,在我上高中的时候,他回老家接爹妈去杭州居住,那一次,应他们全家的邀请,妈妈去吃了天子男老母亲亲手做的甜酒打鸡蛋。那是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天子男在对自己的老婆介绍妈妈的时候说,“她是比我妹妹还要亲的亲人,我可以对任何人不好,不能对她不好。”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哭的一塌糊涂,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孤苦伶仃生活在一个这样黑暗压抑的时代,要逼得她们自己伸出手来,亲自把生活中、情感中最美好最灿烂的东西给掐灭,还得在事后感到十分的庆幸,因为没有遭遇更多的悲惨——这不是个体,这是群像,这和逼着母亲扼死自己的亲儿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断绝了所有的希望,所有人的心都开始变硬,不是变坚强,而是变硬变麻木变得甘愿被摆布。如果我有左右这时空的能力,我希望那些恶人来不了这个世界,没有文革这回事,没有知青这个词。妈妈考上理想的大学,和天子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杭州的西湖边,看新的世界、奇异的东西,夕阳把他们相依偎的背影拉到地平线……
哪怕没有生下我也无所谓,哪怕生下个官二代,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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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28th, 2012 | Filed under 未分类